人群的喧闹突然被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撕裂。王婶攥着豁了口的粗陶碗,浑浊的眼珠瞪得几乎脱框:"土地是俺们的命根子!当年大炼钢铁要收地,包产到户又分地,现在搞旅游又要动地?你们这些后生仔知道啥叫饿肚子吗!"她枯枝般的手指直戳向青年村干部的鼻尖,指甲缝里还嵌着今早挖野菜留下的泥星子。
月光在瓦片上凝成霜,青年干部的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县里开会的场景——投影仪蓝光里,专家们用激光笔在卫星地图上划圈,茅山涡村就像块待宰的砧板肉。"王婶,这次是生态农业观光园,不占耕地。"他试图从裤兜里掏出规划图,却发现手掌被夜露浸得发滑。
"放你娘的狗屁!"张大爷的烟袋锅子重重磕在石阶上,火星溅到阿福新买的皮鞋上,"前年说要修养老院,把村东头三十亩好田改成水泥地,现在野草长得比人高!"老人佝偻的背脊突然挺直,像把生锈的镰刀,"你们这些穿西装的,个个都是画饼的赵括!"
祠堂檐角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颤音。村长一尘的布鞋陷在青苔里,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山洪冲垮了村小学的土墙,村民们也是这般围在祠堂前争论。那时他刚接任村长,满嘴起泡地保证会重建校舍,结果换来的却是乡亲们怀疑的目光。
"都闭嘴!"刘老师突然掀开蓝布衫子,露出肋骨嶙峋的胸膛,"你们看看我这身板!当年为了保住村口那片枫树林,我被开发商打断三根肋骨!"他撩起裤管,蚯蚓般的疤痕在月光下蠕动,"现在说搞旅游开发,谁敢保证不是第二个化工厂?"
人群炸开了锅。几个后生攥着铁锹往人群前挤,被自家老子用扁担抽了回去。孩子们吓得往大人腿缝里钻,却忍不住从指缝间偷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戏"。
青年干部突然扯开嗓门唱起山歌,声调凄厉得像孤狼嚎月:"日头落岭心莫慌,月光照路也亮堂……"这是茅山涡村特有的"断龙调",专在葬礼上唱给亡魂引路。歌声像把锥子,生生在喧闹中凿出个血窟窿。
"够了!"村长一尘的拐杖重重顿地,青砖应声裂开蛛网纹,"阿福,把账本拿来!"会计从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霉味混着油墨香在夜风中弥漫,"去年村里青壮年外流四十三人,留守儿童辍学率21%,村集体负债……"他突然哽住,因为看见王婶正用衣角蘸着唾沫数皱巴巴的存折。
月光忽然变得粘稠,像银漆泼在众人脸上。村长从铁皮盒底抽出张泛黄的纸,那是1984年的分田到户契约,朱砂印泥已经褪成淡粉色。"当年摁手印时,张大哥你媳妇刚怀上二小子,王家妹子你男人还在矿上没回来……"他的声音突然温柔得像在哄婴儿,"现在要签新合同,大家倒像被蝎子蛰了似的。"
人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露水坠地的声音。不知谁家狗开始呜咽,接着整条巷子的犬吠都跟着应和,仿佛在为某个逝去的时代唱挽歌。
"我签。"脆生生的童音划破寂静。众人回头,看见村东头哑巴家的孙女小莲攥着铅笔。女孩左耳缺了半块,是胎里带来的残疾,此刻却像尊白玉观音像立在月光里。"老师说……说知识能改变命运。"她从补丁摞补丁的书包里掏出张奖状,红艳艳的纸角在夜风中颤抖。
王婶突然蹲下身,把小莲紧紧箍在怀里。老人身上的槐花皂角香混着汗酸,像团发酵的面团。"签!签!签你奶奶的腿!"她突然爆发出夜枭般的笑声,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当年为半袋高粱面,俺能把亲闺女嫁到山那边。现在为娃们的前程,老骨头卖了都值!"
青年干部趁机展开规划图,LED手电筒的光斑在图纸上跳跃。"看这里,荒滩改造成荷花池,既保水土又搞观光。那边坡地种蓝莓,城里人稀罕这个……"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因为发现阿福正用铅笔在规划图上画圈。
"村长,这地下有矿脉。"会计压低声音,铅笔尖戳在某处山坳,"二十年前地质队来过,说是有稀土。"他的镜片反光一闪,像条银鱼游进夜色,"要是搞旅游,这矿可就废了。"
祠堂内突然刮起阴风,供桌上的祖宗牌位簌簌作响。村长一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遗言,老人枯枝般的手死死攥着他,指甲陷进肉里:"守护好这片地,地下埋着龙脉……"
"报应啊!"刘老师突然踉跄着撞向供桌,香炉被他带翻在地,香灰像黑雪般簌簌飘落,"三十年前开矿,山体塌方埋了三个后生;二十年前建厂,污水毒死了整条河的鱼;现在又要挖地……"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血丝,"你们要当断子绝孙的罪人吗!"
青年干部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想起上个月在省城见的投资人,那人把雪茄灰弹在规划图上,说:"搞生态旅游是幌子,我们真正要的是稀土开采权。"此刻,那些西装革履的面孔仿佛化作夜枭,在祠堂梁柱间盘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挖矿!"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嘶吼。众人望去,竟是瘸腿的老赵头。他攥着半截铁镐,断腿在月光下泛着青紫,"当年矿难赔的五千块,早被不孝子输光了!现在再挖,老子第一个下井!"
月光突然变得血红,像渗了鸡血的宣纸。小莲突然挣脱王婶的怀抱,扑到规划图上。女孩用身体护住那片蓝莓种植区,单薄的脊背像道脆弱的堤坝。"老师说……说《诗经》里写'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我们的地……我们的地也能长出蜜来……"
村长一尘的拐杖"咔嚓"断成两截。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匿名信,信里夹着张泛黄的老照片——1958年的炼钢炉前,他父亲正挥舞着红旗,身后是滚滚浓烟。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历史不会重复,但会押韵。"
"投票吧。"村长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生锈的纺车,"同意搞旅游的站东边,要挖矿的站西边。"他弯腰捡起半截拐杖,在青石板上划出条歪扭的线,"老规矩,抓阄定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