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认为沈竹骨能让她叫沈谛的这个名字,定是因为他心中存了要做皇帝的心思,不过他自己不觉或是掩饰得好而已。什么忠臣清官,不过是表里不一,狼子野心。而现在,她想明白一点,她如此编排沈竹骨的原因都可以归结到——她从不认为沈竹骨心中有她这个孩子,沈竹骨不爱她,所以他对她做的一切都被她认为是另有所图。
沈竹骨心中无她,沈谛这名字一开始就是沈氏的麻烦。所以两岁将她便送离大京,去皋城外祖父家养着;十三岁她一惹出祸事就把她丢进军队,送往关外九死一生;所以这么多年没写过一封家书,每次见面皆是争吵。
但此时此刻,风裹挟着血腥味铺面而来,沈谛冒出了个念头,似乎沈竹骨真的是个好父亲。他今日杀申瓯便是在为臣和为父之间做出了选择。
从一开始去皋城到进军队,他就是为了保她的命。再到如今的杀申瓯,他脏了自己的手也是在护着她。天下人皆知沈大将军英勇忠良之名,与他沈竹骨麾下文人脱不开干系,这也是他为文臣给沈谛的一道护身符。
沈谛送沈竹骨到宫门口,扶着沈竹骨上了马车,轻声道了一句:“爹,多谢。”
沈竹骨忽地僵在了马车门帘前,他弯着腰折着膝盖良久颤抖着拍了拍沈谛的手,“你若没事随爹回去,爹请了大夫在家中候着。你的伤等不及了。”
“不急这一时。”沈谛松开手,“爹先回去吧。”
沈竹骨叹了口气,直到拗不过自家孩子低身进了马车。然而两人隔着马车里外一站一坐许久,都没有人说启程。车夫远远的跪着也不敢靠近。
“孩子,爹有话要和你说。”
马车内一片漆黑,沈竹骨坐在这黑暗中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抬起来一看手背上斑斑驳驳落了好些的泪。如今这种年岁才懂得老泪纵横的意味。他早已不是那个和申瓯彻夜谈心的臣子,申瓯也不再是那位明君,他如今是个弑君的罪人。
可怜荣华跟着他受了什么多年的苦……到底是那一天那一个时辰出了错,竟走到了如今地步?皇帝死了,日后该如何做?邗朝社稷何去何从?
“爹您说。”沈谛垂首倾听。
沈竹骨的声音轻得听不见道:“今日早些回家,我们父女商议该如何主事。”
父女俩车内车外,像是隔了一堵厚重的墙。
“爹。”沈谛看向自己滴血的指尖,心口刺痛剧烈,她面不改色道,“您回去养伤即可,宫中事宜我自有打算。”
这话便是要沈竹骨莫再插手,
“打算?你能有什么打算!”
马车窗帘被猛地掀开,沈竹骨重重地拍打车窗棂,几乎是要拍碎马车的架势。他半个身子探出车外,面目颇有些狰狞。
“皇帝死了!”他咬牙压低嗓音,“你爹我杀的!我亲手那剑劈开了皇帝的脑袋!你打算!你如何打算!你是不是打算大义灭亲!把你爹我交出去!”
沈谛冷静地看着他,许是方才杀人见了血,沈竹骨现在有些克制不住的煞气,甚至可以说是怒不可遏。他此刻看沈谛的眼神如看仇人,不知他到底在看谁。
“爹,你说的不是我。”
许是沈谛太过冷静,反倒感染了沈竹骨。沈竹骨目光里的怒火渐渐消失,颓唐地往后一靠倒进车内。
“你还是个孩子,你能有什么办法?你不行的。”
“你听爹的话,爹是为你好。”
“自小你就不老实,不像别人家孩子听话,爹娘为你操碎了多少心。”
“荣华,你听话!”
沈谛轻声咳了咳,喉咙眼里慢慢泛上来点点的血腥气味儿。她有些想笑。
“爹,我没想过大义灭亲,甚至根本没想到这个词。爹,你有没有想过大义灭亲?不是说这一次,我是说过往自我出生的二十年里,你有没有想过杀了我?”
马车内肃然一静,像是默认了沈谛的反问。
“爹,你是在拿你自己评判我。你是小人,我不是。”沈谛抬起头望向被微风掠起的车帘,露出个残酷的笑,“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惑,我想就算是申瓯那老东西再欣赏爹你,在我害他残废要他命的前提下,他也不可能在封我为大将军的圣旨上盖玉玺。爹,这么多年这么多道封将的圣旨,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沈竹骨说不出话,他在这字字清晰的质问声中兀地被打回了六年前的某个冬日。
那年冬日下了极厚的雪,雪积在城墙下有半人高,车马不行家家闭户。风过能割掉人的耳朵,他在御书房前跪了三日,雪将他埋住冻烂了他半个脚后跟。他只剩一口气,苦苦哀求皇帝还是不撤回那道屠戮沈氏旁系,流放沈氏主家的圣旨,阖族只留下他一人在京。
雪在夜里下得更大了,沈竹骨察觉到自己死期将至,他朝着紧闭的御书房看了最后一眼。他开始恨,恨申瓯是如此的是非不分,可恨他是天子即是有错在先受罚得也是他人!就这般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便是这一眼,他看见了从御书房中出来的蒲国师。那么大的雪,他就披了个灰狐毛大氅,毫无顾忌的袒露身躯,那具身躯上淤青覆盖鞭痕布满甚至还有炭火烫烧的伤痕。
蒲国师光脚踏雪走到他身前。
“丞相大人,你看,里面的人还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呢!你看看我呵呵呵……”
沈竹骨一直记得他踏雪时轻微的咯吱声,奇怪的是那夜其他的景色都模糊,唯独那轻的不能再轻的咯吱声夜夜在他耳边响起,像极了白齿啃食人心肝的响动。
“他弄我时会清退所有人,如今他累了睡沉了,你进去没人知道!你拿起刀……”
“我自三个月前就喂他长生不老药,可惜……他命硬居然还没死……不过他以后也只能是个废人了……丞相大人古往今来,多少摄政王多少傀儡皇帝!邗朝三百年了啊!够久了啊!”
“丞相大人……你敢还是不敢?”
沈竹骨像是一缕游魂飘在体外,他咬着最后一口气起身,蒲国师微笑着替他披上狐氅,等到沈竹骨推门进了御书房,蒲国师在风雪中摊开双臂,雪转瞬淹没了他。
那夜沈竹骨没拿刀也没拿剑,他只是一把推开了代表君威的那道门,此后进皇宫如进家宅,拿高座玉玺如拿点心糕点,圣旨他拟,他拟得是他自己的野心!
他行事小心谨慎,待到申瓯发现也已是无力回天。
“爹,回家吧。”沈谛唤来车夫。
正待车夫牵马之时,从车窗里极快地探出一只手,一把揪住沈谛的领口,沈谛胸前伤口裂开激得她眼眶一红。
“我儿,你记住我永远是你爹!你能有今日离不开你爹我,如今你有了军权想把你爹撇开恐怕是不能!你爹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必然得回报!”
沈竹骨颌骨咬得发紧,沈谛反倒露出意料之中的笑色。
“爹,你怕我了?你还能凭什么拿捏住我?凭我的女儿身?凭我杀了皇帝?还是凭多年前我为我娘扎皇帝的那几箭?爹,你现在只能听我的了。放心,日后我能做到什么位置,你都是我爹。除非你不想做我爹,想坐我的位子?”沈谛打开沈竹骨的手。
“你!你个沈氏谬种!大京妖孽!你是翅膀硬了居然敢忘恩负义到此种地步!你不要忘了是谁!是谁让你走到如今地位!”
沈谛摆了摆手,示意马车驾车。在一片烟尘中,沈谛看清了她亲爹视她如仇人的眼。
怪只怪她太聪明了,一眼就看破了她亲爹的野心。沈大丞相实在是太清楚万人之上的权利有多大了,沈氏百年士族不还是天子一句话就能毁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句话对申瓯和沈竹骨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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