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冬至卷：宋舍人叙录（3）
蠕动孵化如此多情报，究竟是如实传递，还是有限揭秘？咱是粗人，咱只想得到唐人万户长或唐人万户都护之职，至少，也应该当是小都督、唐人都护，总不能低于吐蕃人所任全沙州防备长吧。咱不写发愿文，不送财物，不搞揭发，咱靠工作绩效。为确保达到目的，咱乘大元帅、演员、令狐舍人发呆空档，通过不断增加运动速度提高效率。咱凭借高超的马术，在不同现场穿梭如飞。咱不但将积极配合的姿态呈现给大元帅，同时还要让尚律悉、乞里悉、达桑尼等大将看到。咱掌握四个现场的最新动态，咱有足够多密报向大元帅输入，可是，舞台上下所有人还在执着发呆。两只野鸭也进入发呆状态。咱忍耐不住。咱要让令狐舍人继续书写。咱飞身跃上栗红色儿马，连抽两鞭。可是，儿马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这时，咱才发觉儿马的鬃毛、神情、肌肉、骨骼都保持着腾空悬立造型。天空中十只黑鹰也保持俯冲姿态。咱吓坏了，想自己是否也被凝固。咱必须验证，咱本能地取弓，拉弦，搭箭。
咱是河西神射第一，动作流畅，细节真实。
箭飞出去了……
可是，早在结盟之前咱全套兵器就被阎朝收缴了，怎么可能射出箭？难道咱返回到了当年射箭夺魁的荣耀时光？咱遗传基因和祖传经验都可以作证，铁弓、箭囊、弓袋和正在飞向尚修罗的铜箭都是非虚幻！
小寒卷 翟舍人叙录
大元帅点名将我从“嗢末”部抽调回来，审问图谋射杀大元帅的宋舍人并通过绘画形式纪录供词。因拒绝参与阎朝墓葬砖石画像，我被贬为“嗢末”部奴隶，在野马南山放牧六头牛。妻子、儿女、徒弟分散到十三个乡，从事剪羊毛、织布、挤奶、鞣皮、纺线、割草等。这些活计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只不过以前服务对象是翟家，遭贬后则听从吐蕃小头目指使。
尚修罗有命令：“只要回心转意，随时可以还原为自由人。”
我沉默以对。不能作画，就仰望天空，思绪任意穿梭于祖先们作为丁零人在贝加尔湖畔自由游牧时期、作为高车人在阿尔泰山且战且牧时、由于难舍岩画情结与东进部族在三危山分道扬镳恢复丁零名号时期、在高车人与鲜卑融合而成之乞伏鲜卑联盟中以翟姓为标志保持民族个性时期。我喜欢把这四个阶段统称为“岩画期”，因为族人以擅长在石头和崖壁上作画遐迩闻名。乞伏鲜卑联盟在陇西建立西秦政权，得益于先祖绘制千军万马奔腾图的祈祷，翟氏自然而然成为陇西名门望族。不久，先祖“岩画翟”从官流沙，与世居三危之丁零人对照画风，合为同族。被匈奴部落掳掠抢劫的丁零人闻讯，陆续迁居敦煌，根据传唱祖宗祷歌进行身份识别，也是同源。随着家族人口繁衍，翟氏各支为争主流，频繁发生内斗。北周宣帝宇文贇大成元年，另外三支翟姓人自粟特、浔阳和上蔡迁入，他们都要在莫高悬崖展示正宗岩画，争斗愈加激烈。唐初，翟通因功被任朝议郎敦煌郡司仓参军，他出资在鸣沙山召开协商会议，建议以“二二0”作为翟氏文化识别符号：第一个“二”，代表高车、丁零远祖。第二个“二”，代表浔阳、上蔡。最后的“圆圈”，寓意大家拥有共同血脉，同心同德，不分彼此。翟氏各支人口皆大欢喜，改变画风，同舟共济，在莫高山开窟造像，绘画师皆从本族子弟中选拔。聘用的外姓画师也以“翟氏二二0”命名。
我出自“岩画翟”嫡系。
多年来，经过层层筛选的优秀画师一旦成为“翟氏二二0功德窟”创作团队成员，全部精力和智慧就要献给这项行为与艺术紧密结合的庞大文化工程。这是传统，荣誉，资格，地位。如同宋舍人，他的射箭和马术响震河西，无人能敌。阎朝之所以严禁他参加保卫战而转行当抄经生，基于长远考虑：射杀一个吐蕃小头目，定会激起他们的强烈复仇心，而敦煌城孤立于大漠中，一旦失守，将付出百倍生命代价。阎朝曾说敦煌城内滞留很多优秀画师、石匠、都料、打窟人、雕塑匠、酿酒人、抄经生、百戏等等出类拔萃人才，这些人若损失一百，莫高窟营造就陷于瘫痪；损失五百，敦煌就不再是敦煌。宋舍人曾反驳说，即便吐蕃兵攻破城，也不会专门找这些人杀。阎朝说你错了，每遇危难，这些人总站在最前列。我很感动。后来人们纷纷传言宋舍人被禁止参加抗战的真实原因，是拒绝执行射杀周鼎（射杀节度使，有叛乱之嫌）和周沙奴（射杀小吏，不够档次）的命令。视听混淆，真假难辨。
无论如何，我不能违背传统为阎朝墓葬画砖石，宁可以奴仆身份在雪山脚畔放牛。
那天，我注视着马莲花在犍牛嘴里挣扎，心里构思“翟氏二二0功德窟”甬道南、北二壁《新样文殊菩萨像》效果图。忽然，黑身子白尾巴犍牛停止咀嚼。花身子黑尾巴牝牛也模仿。溪水停止流淌。芦苇不再摇曳。两只被红绳束缚双腿双翅的大雁长久地把倒影投射进湖泊中。大雁原型在虚空凝滞。这种持续停留状态姿态如何在无依无靠的空中做到？当年，凉州陷落那天，敦煌举行赛马会。宋舍人骑乘无鞍野马在鸣沙山表演白矢、参连、判注、襄尺、井仪五种射箭法，获得阵阵喝彩。宋舍人首次夺冠，发表感言：“如果蕃兵首领尚修罗和尚律悉敢来进攻敦煌，我一定射杀！就像——”这时，天空飞过一只白雁和一只麻雁，宋舍人以九星连珠射将两只雁穿成一体。众人异常惊讶，忘了拍手鼓掌叫喊，静静等待大雁掉落。白雁和麻雁悬浮虚空，凝滞不动。宋舍人不慌不忙，将五色绳系在箭尾，以“井仪”法射出，连珠箭在空中完成对白雁和麻雁双腿、双翅束缚。但是，它们仍然悬浮。众人窃窃私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敏锐发现摩诃衍大法师默念一段经文，白雁和麻雁带着箭，带着着五色绳，悠然飞走。
那天，湖泊虽然不是月牙泉，野草杂花也不是各界观众，但我以画师的锐利眼睛证见，这两只大雁就是宋舍人当年射中却未落下的白雁和麻雁。就是说，时光溯流到了24年前。或者说，它们飞翔24年才到达野马南山。这24年，莫高窟极度萧条，而我一直在构思《新样文殊菩萨像》。这个命题是翟通当年构想中的四幅壁画巨作之一。“翟氏二二0”几代人呕心沥血，历经唐太宗、高宗两朝，创作完成《药师七佛经变》、《阿弥陀经变》和《维摩诘经变》，师爷被指定承担《新样文殊菩萨像》绘画任务。师爷考察游历印度、中亚、西域、五台山之后反复临摹、研究前辈壁画，转辗反侧，酝酿激情。后来终于达到创作状态。
师父说，那天早晨，太阳初生，光芒四射，天空绽放各种神奇花朵，幻变城筝、萧、竖笛、方响、箅篱、阮咸、横笛、腰鼓、都昙鼓、拍板、毛圆鼓、排萧、竖笛、海螺、箅篱、拍板、钹、芋、箜篌、荅腊鼓、羯鼓、毛圆鼓、兆鼓、横笛等乐器，不吹而响，不奏而鸣，不拍而和，不打而震，不弹而舞，不拨而动，不敲而出，不击而抖，音律和谐，美轮美奂。师爷激情高涨，面如童子，眼里透射七色光彩，弟子受其感染，情绪饱满，异常兴奋。创作即将在甬道内北壁开始，忽然，一群突如其来的乌鸦遮天蔽日，杂乱嘶叫。师爷一生都全神贯注构思《新样文殊菩萨像》图景，从来不会被外在声响搅扰。但乌鸦形成的黑色云团遮蔽了阳光、花朵、乐器，而乌鸦的叫声也异常浮躁，恐怖，师爷不堪忍受，他先是怔住，接着，像狮子那样愤怒地吼叫一声，倒地而亡。师爷积蓄一生能量，最终却没能将美丽图景展现在壁面上，相反，他被自己的强大内力所击毁。
后来得知，乌鸦肆虐与安禄山叛乱同时发生。
师父继承遗志后，采取另外一种创作方式：禅悟。翟氏人从来都给“翟氏二二0”以最大创作空间。所以，师父可以披星戴月，坚持不懈，在月牙泉旁静坐20年，进行构思。那个时期，经常有成群乌鸦飞过，引起鸣沙山剧烈轰鸣，周边烽火不断，角声连绵，各种血腥战报飞渡穿梭。师父专心致志，不为所动。摩诃衍禅师从长安抵达敦煌那天——也就是赛马会即将结束那天，师父从宋舍人精湛的射艺表现中悟透禅机，抚掌大笑，连声说好啊突破了，突破了，好啊。师父正欲铺纸勾线，云际忽然呈现悬浮的白雁和麻雁。他凝望良久，惨叫一声，昏倒。当时，我竟以为这是宋舍人绝望的吼叫。当众人从天空收回目光围向师傅时，我仍然仰望天空，目睹着大雁悠然飞走。后来得知，我是唯一目睹悬浮白雁麻雁消失的见证人。师父从此得了癔症，看见飞鸟、蚊子、苍蝇，他都会犯病，表情极其痛苦，撕心裂肺地呐喊：“看啊！它飞走了！”大家都习以为常。当年，顽皮的孩童总要问：“它是谁？你酒肆中供你作画的那个裸体舞女吗？”师父认真回答：“不！是‘开元盛世’，它带着伤痕飞走了！”……由于“白雁麻雁悬浮事件”与“师父晕倒”先后偶发时，唯有我保持冷静，被选为本代“翟氏二二0”传人，负责创制作《新样文殊菩萨像》。我觉得，突破点在如何解决好虚幻与实有矛盾。先辈几代画师承前启后，连续不断，奇迹般将尘埃之实有（例如，唐朝与东突厥、西突厥、西域诸国、中亚诸国的战争及世界范围内的商贸等）与梦想之虚幻（例如，胡旋舞、飞天、树形多层式灯轮、七宝池、花雨、五彩祥云等）在《药师七佛经变》、《阿弥陀经变》、《维摩诘经变》中调和到最佳状态。我想在画面中绘出装饰华美之宝盖，落笔处，却呈现出士兵和百姓的残缺肢体。我想赋予文殊菩萨安详自若的表情，画稿中却流露出惊愕痛苦无奈悲伤和绝望。我想让狮子四足踏巨大如轮之莲花，稿纸中的花瓣竟然成为凉州、肃州、甘州、瓜州等城镇陷落后的惨状。我想表现文殊菩萨手持长柄如意的从容自在，稿样中却夹杂着杨志烈、杨休命、周鼎等人死于非命的颤栗表情……结盟前，谣言四起，很多人说亲眼目睹带箭白雁和麻雁在敦煌城上空长久悬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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