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立冬卷：张舍人叙录（2）
从这天开始，我穿着蕃装，吃糌粑，喝酸奶，住帐篷。十天内，用毛笔在桑麻纸上纪录了三十六例模式几乎完全相同的死亡过程。
首例为紫脸土塔，他在哀号中被“野马”践踏，撕食。
第二例是阎开府的家奴宫久滞。他拿着阎朝亲笔签名的《放良文》，冲开护卫阻拦，挡住尚律悉马头，要求恢复自由之身，回归故里。尚律悉因马受惊，摔到地上，异常恼怒，当即下令将玩忽职守的护卫贬为嗢末奴仆，然后派人将宫久滞送往野马泉。宫久滞朗诵《放良文》，一直到死，共重复八十一次：“素本良家，贱非旧族，或桑梓埋没，自鬻供亲，或种落支离，因是余一身沦陷，累叶沉埋，兴言及兹，实所增叹。更今驱驱，竭力□用将作，勤勤属恭，晨昏匪怠，寻欲我并放，逡巡未间。复遇大戎大举，凌暴城池，攻围娄一，战争非一，汝等皆亡，躯徇节供，奉命输诚，能继头须之忠，不夺斐豹之勇。相兹多善行功业，拟提升，既申白刃之劳，且焚丹书之答，放家奴宫久滞从良！”
第三例系泥匠随从张环环。他自恃为阴伯伦小妾之同族远亲，要求以“上仰泥”博士级别领取酬金。阴存礼严词拒绝，说：“修造坟墓之上泥活计，怎么能与制作莫高窟壁画地仗相比？况且，身为‘人夫’，怎能越级？”
张环环悄悄跑到阴伯伦小妾处告状，没想到，阴伯伦将小妾、张环环捆绑，交与节儿处理。尚律悉将小妾赏赐攻克凉州时被射瞎眼睛的老兵为妻。张环环则被送到野马泉，他身上刚落上蚊子就吓得晕过去。
第四例为画匠学徒子张明遂，他曾为连云堡守将，尚息东赞在唐蕃平凉会盟后大肆掠夺洴阳、吴山、华亭三县，俘获壮丁万余人，然后攻打连云堡。守将张明遂不敢迎战，偷偷带领家眷、亲信、牛羊躲往深山。士兵、工商、百姓发现，紧跟其后，哭喊声漫山遍野，震天动地，暴露目标。蕃兵搜捕山间，获得牛羊人口率以万计，却始终不见守将，拷问亲信随从，也不得而知。原来，张明遂在人群慌乱时，砍杀一搜山蕃兵，更换其服装头盔，自刺脸颊，披发纹身，装成哑巴，打算伺机逃脱，却被一路裹挟至甘州。不久，又被推荐到给尚修罗运送“得胜酒”的队伍中，一路到敦煌。返归前夜，他冒死逃到莫高窟，巧遇曾经在长安相识的吴绪芝，自报身份，请求帮助。吴绪芝说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其一，断绝尘念，出家。其二，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张明遂选择后者。他装聋作哑，当“人夫”。他利用搬运石料的机会，观看各种已经制作完毕的画像砖。丰富生动的物类诱发浓烈思乡情绪，他有了创作冲动。便拿其画笔，画上六翅膀蚂蚁，以蝇头小楷题记“引车贩浆人”。适逢邓善礼陪同尚律悉巡查，发现尚修罗规定之画像内容中并无此物，便令士兵砍头警众。尚律悉说还是送到野马泉去吧。张明遂临死前，叹息道：“苟活如蚊蝇，竟然逃不过蚂蚁之口！”
然后，他讲了半生经历——成为连云堡守将之前的历史，却讳莫如深。
第五例系驼户孙沙弥子，他前往北庭运送葡萄酒，偶然捡到一只铁锄头，藏于行囊，带到敦煌偷偷贱卖。懒汉孟受阳以两张羯羊皮换得，出租给五家农户，夜间轮流除草。尚律悉得到举报，亲自审理，判百姓无罪，也不没收铁锄，唯令士兵拷打孙沙弥子，让其招认偷喝葡萄酒之罪。孙沙弥子不敢承认，遂被遣送野马泉。
第六例系石匠郁迟佛德。接到转帖时，他正在受聘为唐玄宗朝着名宰相宋璟开凿功德窟。这项工程发起者为周鼎。他被阎朝缢杀后，众多工匠作鸟兽散，唯郁迟佛德已经收取定钱，坚持凿窟十多年，仍未完工。三月初十三日，阴海晏带领骑兵将他捆绑，扭送到尚律悉衙帐，听候发落。适逢大元帅视察工作，便问他何故抗命。郁迟佛德说我受雇于人，须按照行规完成活计。大元帅说周鼎早就死了啊。郁迟佛德说协约一千年都不会死。大元帅说阎朝葬礼，全民参与，你就不能暂停一下手头的活？郁迟佛德说完成旧活前，我从来不接新活。大元帅说有很多在莫高窟干活的画匠、石匠、塑匠接到转帖后都按时赶到规定现场。郁迟佛德说人各有志。大元帅说你铁了心吗？郁迟佛德点点头。大元帅说有个性，佩服！他离开后，尚律悉就命人遣送到野马泉。蕃兵给他罐碱水，然后等待蚂蚁来咬噬。很奇怪，直到太阳落山，也没有毒蚂蚁上身。蕃兵给他身上涂抹酥油，然后睡觉去了。很快，蚂蚁沿着各道绳索抵达身体各部，咬噬时发出可怕的摩擦声。可是，这种声响与往常不同，猎猎燃烧一阵，忽然熄灭。用火把照，见他周围落着一层蚂蚁尸体，我吃惊地文：“你把蚂蚁毒死了？”
郁迟佛德说：“莫高窟南边有很多碱水泉，我每天都泡茶，煮汤。”
我听见蕃兵鼾声在帐篷里稳定起伏，就悄悄对他说，碱水你都能抗得住，改变一下工作计划有何不可？别的匠人不都这样吗。郁迟佛德轻蔑地望了我一眼，再没说话。
他是被渴死的。
此后，押送来的死刑犯人日渐增多，有人在尚律悉亲自主持、徐定奴协助管理的户籍登记中隐瞒壮丁人口，因为担心被征去打仗；有人竟然在砖石上雕刻出“焚毁城郭，掳走居民”的写实情景；有人在非指定地点为阎朝烧纸钱，被控纵火；有人私下对征收青苗税发表不理性言论；有人造谣说大元帅拟将莫高窟全部改造成苯教神像；有人说卓夏怀孕的消息纯属误传，早在她未与阎朝同房时，术士就听见她肚腹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放开我！我要出去！我要刺杀牛魔王！”……尽管罪名各不相同，但死法大同小异。我有种预感，任珪和卓夏也将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被毒蚂蚁咬噬而死。
没想到，在他们出现前一天，我被送回佛爷滩。
匠师们已经完成了墓葬工程大半。看见我，他们皆畏惧如虎，不敢对视。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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